李飞飞|母亲越来越无精打采,她那反叛的态度渐渐被绝望所取代
在一个本该生机勃勃的夏日,欢声笑语骤然消失,一如出现时突然。在父母的朋友看来,我们家向来异常“民主”,而那天,父母却一反常态地关上了门,背着我商量事情。一切都明显笼罩着庄严的气氛,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窥探一番。到了深夜,我蹑手蹑脚地跑到他们房间门口偷听,零星的几个词已经足以让我竖耳瞠目:“教育”……“机会”……“自由”……“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”……还一直提到我的名字。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样。最后,我带着满腹狐疑溜回床睡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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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看见的世界:李飞飞自传》
[美] 李飞飞 著
赵灿 译
中信出版集团
2024年6月
“飞飞,我们得聊聊。”
显然,父母终于要向我挑明了。我们围坐在桌子旁,这里曾无数次见证我们家的民主精神。
“你父亲要离开一段时间。去美国。”
一时间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太多问题涌上心头,我不知从何说起,只是惊讶地瞪大了双眼。看到我的表情,他们就知道得好好跟我解释。他们说,这个决定其实只是第一步,以后还有更大的计划。我很快就意识到,第一阶段是母亲主导决定的,在这个阶段,父亲会在美国找个工作和住处。在随后不久的第二阶段,我们两个去美国找他。
我感到头晕目眩。一切都来得太快了,我无法理解。我的世界瞬间天翻地覆,但似乎没有人在乎我的想法。短短几周后,父亲就走了,带走了我从出生以来所熟悉的家庭生活的三分之一。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。
直到长大成人,我才体会到父亲的西行之路需要多大的勇气。但青春期的我却对此一无所知。父亲离开之后,我们的世界失去了色彩,逐渐凋敝。我无法换位思考,内心也并不强大,觉得他是一走了之,抛弃了我们。与此同时,母亲也逐渐陷入阴郁;虽然母亲经常心情不好,但这种阴郁不同寻常。她越来越无精打采,一天到晚需要休息,她那反叛的态度渐渐被绝望所取代。生活变得非常别扭。
我也在改变。近在眼前的青春期让我喜怒无常。再加上每天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,我感到非常困惑,无法理解父亲离开的真正原因。母亲的确尽她所能承担起了父母双方的养育责任。她深知我正值青春期,情绪容易波动,所以当我需要发泄的时候,她总会耐心聆听。但她的全力付出却无法替代一个完整家庭的其乐融融。我总觉得在某种莫名其妙的梦想和我之间,父母选择了前者。
更糟糕的是,因为两国移民部门的官僚主义做派,计划的第二阶段(也就是我和母亲去美国跟父亲团聚的阶段)不断推迟。虽然父亲相对幸运,很快拿到签证,但我与母亲的情况却恰恰相反。我们再次见到父亲,已是三年多以后。
在此期间,我逐渐失去了学业上的优势。我从初一开始有物理课,一想到要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运用到新学科上,我就兴奋不已。但从第一天起,我就感觉不对劲。我的直觉搁浅了,失去了在数学课上表现出来的思维流畅性,而每当我努力理解新概念的时候,头脑都一片混乱。就连力和速度这样的基础概念,我都无法具象化。在经历了一年的挫败之后,我的自尊心严重受创,考试成绩不断下滑,艰难地越过了终点线。是父亲的离开带给我的精神创伤导致的吗?还是因为母亲莫名的疲惫让我日益忧虑?或者,小学老师说得没错,女生就是不如男生?——一想到这个,我的胃就不舒服。难道这就是等待每个女孩智力发展的残酷命运吗?最糟糕的是(甚至比我的课堂表现还要糟糕),我找不到答案。
又一个暑期即将来临。在此前一年中,我在学业上遭受了重大挫折,家人的精神支持也摇摇欲坠,让我不禁意志消沉。我跌到了人生的谷底。虽然我一向反感逃避挑战的做法,尤其在面对重大挑战时,但暑假的时候,在休憩和埋头刻苦自学两个月之间,我选择了休憩。
这段平静期来得恰如其时,但在这期间,我感到更多的是麻木,而不是放松。在我的视野边缘,没有新世界闪烁的光亮。在现实生活之外,也许还有一些美好的精神家园,但那些都与我无关,我已不再想象。我的生活只剩下日常:家人的拥抱,朋友的闲聊,固定齿轮自行车的金属摩擦声,拥挤街道的喧嚣,手中书本的重量,走廊里母亲的声音。清晨,午后,夜晚。
但有一件事没有改变,那就是我对父亲的思念。两个学年之间的闲暇时光只会让我更加难以承受他的缺席。在我的生命中,似乎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理解快乐的本质,没有他在身旁,我自己感受快乐的能力仿佛也被削弱了。
反常的是,我越为他的离去感到悲伤,就越发意识到,我所怀念的关于他的种种情景,正是物理学想要教给我的东西。父亲天生就能从光、速度、扭矩、力、重量和张力的角度来看待世界。他即兴制作齿轮和滑轮装置,解决了家里的各种难题;他通过万用表和焊接工具来利用电力。物理学一直是父亲思维的隐性基础,然而直到现在,在我最想念他的时候,我才豁然领悟。多么宝贵的领悟啊。虽然他远在天涯海角,但我渐渐明白,他已经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切。
思维障碍出现得快,消失得也快。我突然感受到物理学的新维度,我只能将其描述为一种我从未意识到的浪漫。仿佛白昼如洪流般涌入,我看到了物理学的本质,就像父亲看到自然世界的本质一样:纯粹的奇迹之源。此时,我不仅理解了物理概念的含义,还能体会到其中的美感。回到学校后,我仿佛重生一般重新学习了物理。我盯着课本,如饥似渴地探索其中的奥秘。这种感觉前所未有。去年真的是这样吗?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呢?我的心跳开始加速。
这不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。第一次考试,我就拿到了全班最高分第二次考的分数更高。然后是第三次、第四次、第五次。牛顿力学、光学、电力学,一切都迎刃而解。从第一天上课到期末考试,我的成绩一直独占鳌头。所有人都注意到了,包括老师。曾经的像谜一样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一种语言,一种我会说的语言。
但是,就在这项新技能似乎正源源不断地从我身上涌出时,我却深感卑微,更准确地说,是激动,因为我看到还有那么多知识等待我去探索。在物理学中,我看到的不是复杂,而是宏伟。物理学中既包含数学的优雅和确定性,也有化学的有形性,最吸引人的是,我从未想象过科学还能带来一种人文的感受,会像我从小接触的文学一样富有诗意。物理学的历史如同戏剧一般,丰富而生动,跨越几个世纪,让我深深着迷。
我想象着阿基米德因自己的发现而兴奋过头,赤身裸体在西西里岛的街道上奔跑,洗澡水洒落一地,邻居们纷纷侧目皱眉;我想象着当瘟疫肆虐欧洲时,住在伍尔斯索普的牛顿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闭门不出,以修道士般的虔诚狂热地写着手稿,用一笔笔墨迹书就了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》这部伟大著作;我还想象着爱因斯坦,本是瑞士专利局一个不起眼的职员,却最终运用自己的智慧,以排山倒海之势冲破人类极限,进入宇宙深处,像打开包裹一样解释了空间和时间的奥秘,并把手伸入其中,获得了曾经只属于神的宇宙观。
我对文学的热爱丝毫未减,但如今,无论我走到哪里,物理学都已成为我观察世界的镜头。我仿佛置身于持续的白日梦中:当我骑车转弯时,我在思考加速度和角动量的变化程度;当我们家的猫从厨房最高的橱柜上一跃而下时,我在思考引力的大小,以及猫的质量与地板相撞时产生的力的大小;我研究着阳光如何透过窗户在墙壁上反射,又越过我的枕头;我思考着在我家、小区和世界上的每个表面之间传递的热量;我想象着熵,无情而永恒,慢慢地解构我周围的一切。
在初二结束时,我意识到,物理学已经不仅仅是我在青春期为填补父亲缺席而做出的努力。我爱物理学,就像父母爱着他们从我幼年时期就跟我分享的追求一样,这份爱简单而纯粹。父母向我展示了世界上还有更多可能性,他们给了我冒险、故事和想象力。这些曾经定义了我的生活。但在此之前,我只是个旁观者而已。物理学则是我第一次自己发现的东西,感觉很不一样。这一次,我可以追逐了。
终于,在1992年,我刚满15岁不久,我们的签证下来了。我们在中国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几个月了,这段时间,我们的情绪起伏不定,时而兴奋,时而焦虑,难以平复。有时,我会幻想在美国这样的国家会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着我。根据我当时的认知,我想迎接我的将是充满魅力和机遇的生活。我的一些同学似乎也是这么想的。谁能说他们想的是错的呢?我父亲已为我们的到来做了多年准备,而我和其他学生一样,提前接受了基本的英语语法和词汇教育。也许这个荒诞的计划还真是个明智的决策。但在某些时刻,我突然意识到我即将失去我所熟悉的一切——我的朋友,我的外祖父母——想到这些,我就仿佛挨了一记重拳。
成都没有直飞纽约的航班,所以我们要先到上海,从那里出发。在上海停留的几个小时里,我坚持要步行去外滩。外滩位于黄浦江边,是历史悠久的旅游景点,也是上海知名的地区,以其租界时期的建筑和黄浦江的美景而闻名,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摄影师前来一探究竟。但最让我好奇的是关于浦江饭店的传说,也就是当年英语国家的人所说的“礼查饭店”,据说,爱因斯坦在1922年获得诺贝尔奖前后曾在这里下榻。这恰恰是我需要的心灵遁世。爱因斯坦和上海的渊源对我是个好兆头。我想,一切也许不会太糟糕。毕竟,爱因斯坦也是个移民。
在临行前,我怀揣这个乐观的想法,紧紧贴在母亲身边。与其说美国是此行的目的地,不如说美国对于我只是一些遥不可及的抽象概念。无论我们要搬到美国这件事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,无论我觉得在那里安家的想法多么荒谬,无论面对以后的未知有多么可怕,母亲都比我更清楚。这是她一生反抗的顶点,激烈、极端又不可避免,我不得不钦佩她的决心。
当我们穿过蜿蜒的队伍走向登机口时,母亲步履稳健,昂首挺胸,眼神坚定,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。她花了一生时间等待解脱,有时满怀希望,有时愤怒焦虑,但总是带着虔诚,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,我不禁感到一丝宽慰。我并不像她那么兴奋,但我对她充满自信的样子深怀感激。
然后,我看到了一个细节,虽然只是匆匆一瞥,却改变了这一刻的意义,也让我深感不安——我看到母亲塞在大衣下面的手在不停地颤抖。多年来,我努力以母亲为标杆,从来没见过她这样,我多希望自己能闭上眼睛,把这个瞬间抹去。
我们准备登机,身边的乘客摩肩接踵,登机廊桥在脚下嘎吱作响,飞机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。我们迈出最后几步,跨入机舱内部。里面的空间很小,与我想象中飞越重洋的大飞机不同。在命运的驱使下,我们大家庭几代人像游牧民族一样在中国的大地上缓慢迁徙。作为其中一员,在地球另一端开启新生活,似乎也顺理成章。但对一个还不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少女来说,一切又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我坐下来,盯着前排座位的靠背,回想自己所拥有的一切。我有深爱的外祖父母,但离开意味着失去他们,至少是暂时不能陪在他们身边;我有父亲,虽然他的离开带来的伤痛还没有愈合,但我很期待能再见到他;我有母亲,我信任她,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相信自己;至于我自己的身份,我说不清楚,毕竟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,但不管怎样,我还有物理学。至于剩下的,就听天由命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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